《坠落的审判》:什么才是真的?

来源:金羊网 作者:孔怡灵 发表时间:2025-11-26 10:00
金羊网  作者:孔怡灵  2025-11-26

法国导演茹斯汀·特里耶的《坠落的审判》,从一开始就拒绝给予观众任何确定的答案。影片在白茫茫的雪山与孤寂的木屋之间拉开序幕,以一种近乎冷冽的镜头语言,将观众直接抛入一个封闭而压抑的空间。访谈刚刚开始,便被高分贝的嘈杂音乐粗暴打断——这不仅是一次叙事的干扰,也是影片对“真相可知性”的第一次叩问。

音乐在片中不仅是背景,更成为一种叙事的主体。它反复出现,遮蔽对话、扰乱记忆,甚至篡改情感。无论是丹尼尔偶然听到的父母争执,还是法庭上回放的录音片段,所有语言都在音乐的介入下变得模糊不清。影片借此提出一个贯穿始终的命题:当叙述被干扰、记忆被覆盖,我们所能抵达的,究竟是真相,还是仅仅是某种被重构的“叙事”?

死亡的发生并未带来解答,反而开启了更多重的谜团。萨穆埃尔躺在雪地中的尸体,是自杀还是他杀?桑德拉是否与之有关?影片无意提供明确的线索,而是将观众置入与角色相同的认知困境。我们只能依靠零碎的证据:一处血迹、一段录音、一个孩子的回忆、丈夫的抑郁病史……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关键,却也随时可能被推翻。真相,仿佛建立在流沙之上。

语言在本片中不仅是沟通的媒介,更是权力与隔阂的象征。桑德拉作为德语母语者,生活在法语的环境中,这种语言上的“他者”位置,隐喻了她在婚姻与社会中的边缘处境。法庭上,她被迫以不熟练的法语自辩,每一个词语都可能被曲解、被赋予本不存在的意图。言说越多,误解越深;解释越细,真相越远。语言不再是通往真实的桥梁,反而成为阻隔理解的墙壁。

随着叙事推进,影片逐渐从一桩死亡案件的调查,转向对司法系统与性别偏见的批判。在法庭上,检察官不追问事实,而是执着于塑造一个“可被定罪”的女性形象:她的身份、她的文学创作、她与丈夫事业上的落差,统统被编织成有罪的证据。桑德拉不是作为一个具体的人被审判,而是作为一个“成功的女性作家”“冷漠的妻子”等标签的集合体被审视。她的复杂性被压缩为非黑即白的二元选项,审判由此沦为一场关于社会规训的展演。

影片并未将桑德拉塑造为完美的受害者。她冷漠、自我,甚至在情感上有所保留。然而正是这种不完美,凸显了审判本身的荒谬:一个人的全部生命,竟要被简化为一个道德判断题。更令人不安的是文学与现实的边界在此过程中的消融。桑德拉与萨穆埃尔都是写作者,他们的小说情节被法庭当作现实证据,虚构被误读为事实,生活被叙事所侵蚀。这不仅是对艺术与生活关系的质询,更是对“真实”本身的一次深刻解构。

在这场语言的暴力与司法的荒诞中,最令人心碎的或许是孩子丹尼尔的视角。他那双因意外而部分失明的眼睛,成为影片最有力的隐喻:他无法看清一切,却被迫见证一切。作为唯一在场的目击者,他不仅要承受失去父亲的痛苦,还要在法庭上面对父母婚姻中不堪的细节。他的记忆被反复质疑,他的情感被不断撕裂。

然而,正是在丹尼尔身上,影片找到了一种超越司法真相的“真实”。当他最终选择相信母亲,不是基于确凿的证据,而是出于爱与理解,一种不同于法律真实的“情感真实”得以浮现。信任本身,成为一种更强大的叙事。

影片的结尾冷静而克制:桑德拉无罪,但胜利无人庆祝。她回到家中,与儿子相拥。丹尼尔落在她额头的吻,是谅解,也是救赎。当她看到自己年轻时的照片,那一刻的恍惚,道出了时间与变故在生命中刻下的无法磨灭的痕迹。

《坠落的审判》不是一部关于谋杀谜题的影片,而是一部关于叙事本身的电影。它揭示出:真相从来不是客观的终点,而是无数叙事角力后暂时稳定的结果。在语言、记忆、性别、权力的交织网络中,我们如何讲述自己,又如何在他人的讲述中被定义,才是这部电影留给观众最深的叩问。    孔怡灵(暨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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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杨浩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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