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80年代投身全国性青年诗歌运动,与海子、骆一禾被誉为“北大三剑客”时,西川可以被贴上“诗人”标签。但如果在2025年依然只称西川为“诗人”,恐怕不足以概括62岁的他。
四十年间,西川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写诗之余还做学术研究、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也关注文学史、思想史、社会发展史。与对待诗歌的态度相似,西川与时代的沟通方式也一直在变。从2017年《十三邀》第二季与许知远的那场对谈开始,西川频繁参加文化节目,逐渐习惯面对镜头分享文学和人生。最近几年,他更是接连参加了三档江苏卫视制作的文化节目:《我在岛屿读书》《启航!大运河》,以及正在播出的《中华书院》。
近日,西川跟着《中华书院》节目组来到广州,接受了羊城晚报记者的独家专访。还有写诗的冲动吗?现在谁会对西川感兴趣?听到有人说“西川也老了”的时候有何感想?对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有期待吗……面对这些问题,西川从容以对。
【A】古今对话:来广州之前,重温康有为梁启超著作
西川在《中华书院》中的表现展现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与独特的跨界思考能力,兼具思想深度与人文温度,成为连接古今的文化“桥梁”。比如,在探访白鹿洞书院时,西川提出“用苏东坡的眼睛看庐山,用周敦颐的眼睛看一草一木”,指出现代人和古人并不遥远,将书院景观转化为诗意栖居的精神场域。针对高考志愿填报等现实议题,西川则反对功利化追求,强调学问的本质在于思想自由与精神超越。
羊城晚报:您这几年频繁参加文化节目的原因是什么?
西川:我喜欢做跨界的事,因为进入不同领域时,会受到不同启发。2017年,我参加许知远的《十三邀》之后,就有朋友不断找我参加文化类节目,于是跨入这个领域,参加了纪录片《是面包,是空气,是奇迹啊》《跟着唐诗去旅行》。再之后,江苏卫视找我接连参加了三档文化类节目。我不只是在文学圈、诗歌圈走动,除了做文化节目,也做翻译、古代绘画研究等工作。
羊城晚报:这次探访了许多书院,是否让您对古代文人及其创作环境有了新发现?
西川:这次我录制《中华书院》要讲王夫之与湘西草堂,之前要重温相关资料、著作,录制过程中也会听杨立华教授讲王夫之,重新认识了他。节目到广州录制时要去万木草堂,我便重温了康有为、梁启超的著作。我在1985年12月读过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当时还是年轻人,四十年后重温,是奇妙的阅读经验。我也一直对古代文人、艺术家、思想者的工作环境感兴趣,写过一本书叫《唐诗的读法》,讨论唐诗生产,解读诗人的思想谱系,关注他们所处的社会、生活、思想环境。
羊城晚报:肯定会温故而知新?
西川:是的。我以前会孤立地看康有为、梁启超,但这次重温,加上实地感受,让我把他们的创作和广东的历史、地理、思想条件联系到了一起,探究近代以来,广东在很多事情上的开端意义。要知道,我不仅是诗人,还会关注历史、思想问题。
羊城晚报:在您眼中,广东的独特性在哪里?
西川:开放和包容。自古以来,广东的很多地方是通商口岸,成为中国连接世界的窗口。比如,十三行对广东文化产生了潜在影响。广东人与外国人做生意的过程中,审美、语言、生活方式逐渐受到影响,世界观也被自己做的生意塑造——面向世界。
羊城晚报:您这次走访了广州的一些书院,对广东文化有哪些观察?
西川:广东的很多书院是家族祠堂的一部分。祠堂与家族有关,家族也分层,子弟读书之后闯天下,往北考科举,往南做生意。我也一直关注广东当代文化发展,文学、诗歌、小说、当代艺术等。广东文化可能也有“文艺复兴”,但目光可能不完全瞄着北京,还可能瞄着东南亚,所以会更加杂糅,更加开放。
羊城晚报:经常有文化节目主张嘉宾、观众通过节目和古人实现古今对话,您觉得行得通吗?
西川:能不能通过节目实现,我不知道。但我个人坚持古今对话,会和古人聊天。我前段时间在王夫之墓前,对他说“我最近引用了你说的话,有的观点我同意,有的我不同意”。我不会捧着古人,而是把他们当成跟我同时代的人交流。
羊城晚报: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播,您如何在普及大众与深度阐释之间寻找平衡?
西川:我和其他嘉宾只负责提供素材,不会给自己设限,针对专业性问题可能会聊得很深入。真正要寻找平衡的是节目组,他们想让节目达到何种普及程度,节目便会如何呈现。
【B】诗歌未来:正在发生的梗,的确具备诗歌思维
从20世纪80年代强调“知识分子写作”,唤起诗歌的独立精神、批判意识、理想主义、秩序原则,到21世纪提出“大诗”理想,试图创作能与历史、文化对话的综合性文本,甚至尝试将戏剧、寓言、新闻报道等元素融入诗歌,西川的探索不仅推动了中国当代诗歌的多元发展,也重新定义了诗人作为文化观察者与思想者的角色。
羊城晚报:现在流行的凡尔赛文学、发疯文学、废话文学等聚焦于玩梗,很多时候组合起来像一首现代诗。您如何看待该现象?
西川:我不完全了解正在发生的梗,但一些相声段子、玩笑、废话的确具备诗歌思维,出现诗歌修辞中的错位感。诗歌是一门语言艺术,饱含创造力,要使语言的可能性充分张开,如果不能,便是一套励志鸡汤,不是真正的诗歌艺术。
羊城晚报:您觉得AI辅助创作广泛介入文学创作后,诗歌还有哪些可能性?
西川:AI是个时髦的话题。有人纠结于AI写不出人类写的诗、没有灵魂、没有真实经验等“小儿科”问题,而我关心AI会如何影响人类的思维方式。我们至少要搞清楚AI的基本工作原理、思维模式,接着思考其主体、意识等哲学问题。有人说,AI造出来的艺术品没有温度,那他们得问自己,如果未来的艺术品有一类就是没有温度的,你害不害怕?
羊城晚报:诗人身份应该也会因此发生改变?
西川:历史上,诗人身份已多次发生变化。最开始,东西方对于诗人身份的理解就不是一回事,中国六朝以前,诗人指的是《诗经》的作者;在西方文化中,古希腊对于诗人的定义是制作者。再后来,写诗的人自称为诗人。至于未来“诗人”会怎么变,我也不知道。
羊城晚报:您现在还有写诗的冲动吗?
西川:我还在写,并一直在探索诗歌新的可能性,对诗的理解、写作方式肯定跟二三十岁时不同。一些人觉着我现在写的不是诗歌,那是因为我们对于诗人、诗歌的理解与定义不同。我称自己近年的创作为“诗文”,这就是诗歌的“未来”,那些老派诗歌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
羊城晚报:所以,不断探索才能推动诗歌发展。
西川:可能。当然,也有人说有的东西永恒不变。这种事情,无关真理与否,亦无关对错,与审美趣味有关。关于诗歌创造力的讨论,你爱探索,我觉得可以;你到现在依然坚持写同光体式的诗歌,我也没意见。只不过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
【C】年过六旬:全世界最好的诗人,对我都感兴趣
西川曾是一个诗歌时代的引领者之一。20世纪80年代,他与海子、骆一禾共同推动诗歌的学院派探索,注重文化传承与思想深度。在“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上,“西川体”被骆一禾评价为“独创的新起点”。1987年,西川在《诗刊》“青春诗会”上提出“知识分子写作”理念,反对当时流行的口语化、政治化写作。1988年,他与陈东东等创办诗刊《倾向》,倡导严肃的诗歌写作……这段黄金时代在20世纪90年代开启后结束。
羊城晚报:您觉得,现在谁会对西川感兴趣?
西川:全世界最好的诗人都对我感兴趣,全世界的差诗人都对我没兴趣。我就是一个试金石。你认得出我,说明你有智力,能深入当下的文化创作。你如果用同光体的标准看我,一定看不懂。
羊城晚报:当您听到网友说“西川也老了”的时候,有何感想?
西川:我已经60多岁了,确实老了。中国诗人众多,到了这个年纪,一生的成就基本已定型。虽然成就高低是自然的事,但我对衰老本身并没有特别焦虑——这是人人都要经历的过程。不过,有人认为诗歌是年轻人的事业,但奈保尔说过“文学不相信神童,作家要到60岁后才敢说自己成熟”。艾略特也说过“25岁之前人人都是诗人,但我们不必严肃对待。诗人过了25岁,如果继续写诗的话,必须具有历史感”。即便到了45岁、65岁,若缺乏历史感,其作品依然不值得被严肃对待。所以,创作成就与年龄有关,但更取决于诸多要素。
羊城晚报:现在很多人怀念20世纪80年代一代诗人在文坛活跃的盛况,你怎么看?
西川:每一代人都有自己追求的事。如果现在这帮年轻人还要完全重复我们的老路,没有太大意义。不过,我以年过六旬的眼光看世界,虽然鼓励年轻人提前拥抱未来,但也始终相信人生经验的价值——那些必须亲身经历、亲眼见证、亲自体会的宝贵积累,不会因为时代变迁而失去意义,它们依然是成长路上不可或缺的基石。
羊城晚报:您对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有期待吗?
西川:对我来说,这不成为一个问题。每年得奖呼声高的作家有很多,没拿奖也不妨碍他们蜚声文坛。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是《撒旦探戈》的作者,这部小说被贝拉·塔尔改编成电影《都灵之马》。尽管他在国际文坛备受推崇,获诺奖呼声很高,但至今仍未获奖。我特别欣赏安妮·卡森,她被公认为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但同样没有获得诺奖。我翻译过米沃什、博尔赫斯、加里·斯奈德、奥拉夫·H·豪格等世界级作家的作品,目前只有米沃什获奖了。
文 | 记者 龚卫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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