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奇谭》总导演陈廖宇:中国动画的自我意识觉醒了丨文娱·幕后

来源:金羊网 作者:艾修煜 发表时间:2023-01-14 16:49
金羊网  作者:艾修煜  2023-01-14

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艾修煜

2023新年伊始,一部名为《中国奇谭》的动画短片集火了。

《中国奇谭》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简称“上美影”)和哔哩哔哩(简称“B站”)联合出品。从《大闹天宫》到《小蝌蚪找妈妈》,从《九色鹿》到《天书奇谭》,由上美影打造的一大批中国动画,以极高的艺术水准、富于民族性的美学特点享誉世界,形成了动画里的“中国学派”。

上线仅3期,逾10万豆瓣网友便给《中国奇谭》打出了9.5分的超高评分。截至1月13日羊城晚报记者发稿,《中国奇谭》B站播放量达7000万,超过3万B站网友给出了9.9分的站内评分。

就此,羊城晚报记者采访了《中国奇谭》总导演、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副教授陈廖宇,他表示:“希望我们的创作能给后来者留下一点启示。如果做到了,那我们就觉得太有价值,太欣慰了。”

【创作】

“根据作品需求逆推选人”

羊城晚报:创作《中国奇谭》这部动画短片集的契机是什么?从项目启动到完成历时多久?

陈廖宇:短片创作是上美影由来已久的传统。2022年恰逢中国动画诞生100周年,无论是上美影还是我们动画人,都觉得应该在这个节点有所表达。一直以来,我们认为动画创作应该在内容、形态、风格上更加多元,而动画人表达自己看法的最好方式就是通过作品。再有,我们认为动画行业应当展现新的生命力,需要给能代表动画新生力量的创作者们新的、自由的创作机会。

综合这几点,大家形成了做《中国奇谭》的想法。那是在2020年年底,项目最终在2022年年末完成。整个创作和制作过程,历时近2年。

羊城晚报:在启动之初,对作品的主题、美术风格和故事形态有何种预设?“志怪”是《中国奇谭》的标签之一吗?

陈廖宇:一定有预先设定,我们明确了两点:首先,在文化内涵、审美风格方面,一定要有中国特性;导演们在利用已有的传统文化创作基础时应当有自己的创新。第二个,表现对象要既具体又开放,所以我们引用了“奇谭”的概念,这是中国文化里挺有代表性的概念。它很具体,说起奇谭,每个人脑海里都会有很多既定形象;它又很开放,每一个创作者都可以对奇谭故事有自己的理解,这样就有足够的创作空间。所以8个短片里头,有传统故事,有当下现实生活,也有未来的科幻故事。

至于“志怪”,我们在确定创作主题的时候,没有说一定以志怪小说为蓝本。巧合的是,大家率先看到的两部作品《小妖怪的夏天》《鹅鹅鹅》确实是出自于志怪小说。尽管第三部《林林》就不是了,但大家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这可能是一种误读。我们设定的创作主题其实很宽泛,就是那些带有想象力、神秘色彩的奇谭。

羊城晚报:每个单元短片的导演人选是根据什么思路遴选的?

陈廖宇:选人的标准,实际上是根据作品需求去逆推的。作品的需求就是在内容和风格上尽量多元化,在视觉风格和叙事风格上,大家要有鲜明的区别。就如大家已经看到的,尽管《小妖怪的夏天》和《鹅鹅鹅》都属于手绘动画范畴,但是风格完全不一样。另外,八个作品应该囊括当下动画创作的主要类型,比如《小满》是剪纸片,《林林》是纯三维动画,《玉兔》是定格动画,《小卖部》是CG动画叠加手绘动画形成的混合效果。因此,我要选择在不同动画手段上有代表性的导演。

另外,导演的年龄在我心中有一条线。我主观认定,他们应该在30多岁到40多岁之间,已经完成了创作技巧、经验方面的积累,又处于创作欲望和激情最旺盛的时候,这个阶段的导演最容易给我们带来新东西,创作生命力最强。

还有一点,这些导演我必须十分了解,我们可能认识5年、10年,甚至20年了。我认为创作是一种合作和协调的关系。团队里的人互相足够了解、彼此心里有数,才能互相取长补短,计划才能顺畅推进。

羊城晚报:创作上,你们给单元导演设立了什么共同目标和要求?

陈廖宇:我们期望这八个片子,无论从故事内容、叙事方式,还是风格上,都有所探索。每个导演都要主动走出舒适区,带来不一样的东西。我对导演们的共同要求,就是“无论进行什么样的艺术探索,我们始终要为观众提供一个大家能够接受的故事”。因为探索也应有度,要尽量给观众良好的观影体验。这也是继承了上美影前辈们的创作思想,上美影的经典短片,都可以用雅俗共赏来形容和概括。

最终的8个短片,有的以风格见长,有的以艺术探索见长,有的导演在动画语言上做了独特探索。我想跟喜欢《中国奇谭》的观众说,既然是探索,就一定会有不成熟甚至失败的地方,特别希望观众能给我们提供见解和意见,我们会很认真地对待,并在后面的创作中改进。

羊城晚报:除此之外,8个短片还有其他共性吗?

陈廖宇:开玩笑地说,我们表现的都是“非主流角色”,我们希望故事能带给观众新意,但又和我们的传统文化有渊源。我们希望尽量不要讲别人已经非常熟悉的故事,如果要讲,也要讲出新内容。比如说,哪怕我们从《西游记》里取材了,但目光瞄准的却是个十八线边缘小角色。我可以小剧透一下,后期将上线的《飞鸟与鱼》是一个很有科幻色彩的片子,很现代,甚至可以说很未来,但是它也和我们传统的民间故事《田螺姑娘》有关联。

【反响】

“我们的观众既诚实又慷慨”

羊城晚报:关于8个单元故事的播出编排顺序,我们是如何考虑的?

陈廖宇:很多人都在问我这个问题。实话说,这八个短片虽然围绕共同主题创作,但没有时间脉络和其他关联线索。播出编排的决定权,完全交给了上美影和B站共同商议。B站作为平台方肯定更有经验,能根据时间阶段和观众心理作出更合理的安排。从播后的效果来看,《小妖怪的夏天》确实特别适合作为一个“入口”,因为它跟观众有天生的亲和力,题材借用了《西游记》的壳,观众有熟悉度,故事基调和叙事方法又比较轻松幽默,情节内容也跟打工人日常生活有共鸣。

羊城晚报:作为总导演,你个人如何评价《中国奇谭》的完成度?对于播出反响,你是否有预期和预判?

陈廖宇:动画创作是一个需要克服很多问题的复杂过程,所以大部分动画作品在创作过程中会打一个比较大的折扣。当然,这一次,我觉得打的折扣相对比较小,跟自己的以往的创作比,大家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突破。

信心我们肯定是有的。一些作品受欢迎的程度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我们的一分努力可能得到了大家的三分回馈。我们清楚作品永远不可能完美,这次虽然说比较接近理想,但是改进和提升的空间永远有。

羊城晚报:《中国奇谭》上线后观众反响热烈,有没有一些网友的解读或者是二创内容,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陈廖宇:太多太多了。我本人也是第一次体验到观众如此“猛烈”的互动,留言几天就上万条了,真是让我没想到。我发现弹幕能带来新的观影体验,比如说《鹅鹅鹅》的片中字幕采用了第二人称,“这里是鹅山,是你失踪的地方”;网友一个弹幕飘来,“啊,不好,我要失踪”,一下让我笑喷了。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我觉得观影者和导演好像形成了一种对话语境,更体现出《鹅鹅鹅》中的“你”字称谓用得妙。

另外,好多网友的解读自成一体,可能根本不是我们创作者原先的想法,脑洞太大了,而且系统性特别强。一些网友提的意见,也让我们觉得:“哇,观众的眼睛好毒啊,他们确实特别懂。”

羊城晚报:作为创作者,会不会着力总结近年来一些动画爆款所具备的共性?

陈廖宇:可能制片人、出品方会去总结爆款秘诀。但作为创作者,我到今天还是坚持认为爆款有很多难以预测的因素作用。所有关于爆款的总结,听起来有道理,但都像马后炮。

创作者还是要面对作品本身,把创作中具体的细节问题解决好。我觉得观众“既诚实又慷慨”,诚实是指你所有的好和不好,观众全能看到。“慷慨”是指,你在作品里多花了一分力气,观众往往会回馈你两分三分甚至四分的褒奖。

羊城晚报:下一步,有没有考虑将《中国奇谭》进行长篇电影化创作,或者剧集化的打算?

陈廖宇:可以透露一下,《中国奇谭》项目肯定不仅限于8个短片。《中国奇谭》现在虽然是在网络平台上播放,但我们从创作的第一天起,就按照院线电影的要求定下了质量和艺术标准,比如4K画面、5.1声道的音响。我强烈建议大家戴耳机看我们的片子,丰富细腻的声音肯定会给观众带来不一样的体验。

【传承】

“致敬经典并非刻意为之”

羊城晚报:说到《中国奇谭》,其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美影的名作《天书奇谭》,这两部相隔40年的作品之间有没有传承性呢?

陈廖宇:先说点个人的渊源,《天书奇谭》的导演之一钱运达老师,是我本人的大学老师。所以,我属于比较幸运的一代动画人,和前辈们有过一些传承关系。在我本人参与的作品中,上美影的动画风格肯定会在潜意识里影响我。

《中国奇谭》的名字也确实受到《天书奇谭》的启发,立项时,这个短片集要叫什么名字确实苦恼了我们一阵,太空泛、太窄了都不好。想来想去,最后突然觉得,哎,我们原来有《天书奇谭》,那这个项目就叫《中国奇谭》,“中国”概括了项目风格,“奇谭”概括了项目内容。当然,这个名字起好后,也给了我们所有创作人一个巨大的压力,这些无形的压力也变成了创作者对自己更高标准的要求吧。

羊城晚报:有在创作中刻意埋“彩蛋”,让观众找到致敬经典的痕迹吗?有很多观众觉得自己发现了各种致敬前作的蛛丝马迹。

陈廖宇:这还真没有。我没有要求导演们一定要把什么元素放进作品里。所有观众在片子里头找到的、被理解为向前辈致敬的那些设计,比如说《鹅鹅鹅》里狐狸公子的造型设计,后面《小卖部》里的空镜头,甚至有些手法、声音,都是导演们自发地在不影响创作内容的前提下,自己做的一些匠心设计。这种致敬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潜移默化的。

羊城晚报:不刻意为之,那在《中国奇谭》里创作者是如何把握、延续上美影的艺术创作风格的?面对新时代和新观众,大家对上美影的艺术风格,依然有信心吗?

陈廖宇:这个问题转换说法就是“我们对于经典的传承是怎么看的”“面对今天的观众,创作者又该如何面对或者利用经典”。我对“经典”的理解是,在所处时代的观念、技术条件下,做到极致的作品。假设前辈们永葆青春到今天也还在创作,他们会不会变?肯定会!何况我们是生活在今天的创作者,我们要学习前辈们的创新和探索精神,在具体创作上,既要吸收前辈们已经取得的成功经验,更应该以今天的视角去确定自己的风格,运用今天的技术,尽可能探索并做出新东西来。不要让前人的高山,成为现在的“负担”。

这次《中国奇谭》的创作,所有导演都得到了上美影前辈们的亲自指导,过程中的每个关键节点,前辈们,比如说常光希老师,都会很仔细地去看我们的创作,给我们提出一些建议。然而,前辈们对我们说得最多的话是——你们可以步子更放开一点,胆子更大一点,把东西做得更极致一点。

【观点】

“短片的主要任务是探索”

羊城晚报:近年来,越来越多国产动画作品受到公众关注,“出圈”了。作为资深从业者,你认为中国动画现在进入了一个什么阶段?未来,国产动画应当朝着哪个发展方向努力?

陈廖宇:我觉得中国动画现在进入了自我意识觉醒的阶段。相比较十多年前,近几年的国产动画几乎都在强调或向观众展示“我们在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特动画风格”。自我意识觉醒,说明这个行业要逐渐走向成熟了。找到自我的下一步应当是百花齐放、多元化发展。

羊城晚报:可惜的是,眼下市场上的动画长篇还是IP改编作品偏多,纯原创内容较少。

陈廖宇:这个问题的核心词是市场化,“改编多而原创少”的现状是当下市场的选择或者说产物。原创动画相对较弱,也说明我们的原创力量还不够自信,不够强大,不够有魄力去证明它也能成功。不过,我觉得市场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只要你坚持尊重市场,错误的东西就会得到纠正。所谓市场就是观众,只要我们尊重观众,最后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如今IP改编作品泛滥,观众也许以后就不会买账了,市场会反过来驱使所有出品者和创作者作出调整和改变。

羊城晚报:近年来单元式动画短片集很红火,奈飞的《爱,死亡和机器人》已做了三季,B站也推出了《胶囊计划》,现在又有《中国奇谭》,在你看来动画短片的优势有哪些?

陈廖宇:它的优势很简单,因为短,投资风险小,所以在内容、叙事方式、风格、技术应用上,创作者都可以进行大胆的探索。我觉得每个片种都有它自己的主要任务,短片的主要任务就是尝试、开拓、探索,它可能成为主流长片的营养来源。这有点像汽车行业里的概念车,它不会量产,不会满大街跑,但经概念车探索出的设计理念和技术,最终可能被吸纳进最常见的家用汽车里。

羊城晚报:形式新颖、内涵丰富的作品,往往具有一定欣赏门槛。中式美学讲究意境、留白,更需要欣赏者的审美积淀。你认为观众的欣赏趣味、水平与创作者的高追求之间有矛盾吗?创作者需要着意去调和吗?

陈廖宇:举个例子,当我画一棵特别具象的树时,人们大多能接受;当我画一棵有风格的、手法很独特的树时,有些人就会看不明白,这就是所谓的“门槛”。然而,创作者不能以此为理由要求观众“你们学习提升完之后,再来看我的片子”。

我们无需过多担心自己的艺术形式过于有个性,导致观众不能接受。独特的形式,从来都不是障碍。如果观众不能接受,多是因为作品做得还不够极致。只要做到极致,内容营养够丰富,观众今天不理解,终有一天他会来肯定你。从长远看,所有创作者都应加入到能开拓多元审美、建立独特形式感的创作中来,这也是对观众的培养和教育。

编辑:邵梓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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