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小时候,家楼下就是动物园,每天路过的时候都会看到一只猴子没事儿在那晃一棵树。宁浩一开始还琢磨,它为什么要晃那棵树,是不是树的问题?但他转念一想:“它不晃那棵树,干吗呢?就整天在那坐着?所以它不如去晃晃那棵树。”
这些日子,宁浩正忙于监制的新片《受益人》的宣传。
采访中途,外卖到了,里面是两个烤地瓜,“不好意思,中午没吃饭”,宁浩拿起地瓜,边吃边聊。最开始他还将地瓜皮一点点撕掉,大概是嫌麻烦,后来干脆整个吃下,就像他的电影一样,直给、不含蓄。
13年前,在刘德华主导的“亚洲新星导计划”资助下,宁浩拍摄了他执导的首部大银幕院线电影《疯狂的石头》,一鸣惊人,从此华语电影中多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商业片导演。不过,连宁浩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十多年后,他将多年前的恩惠传递了下去,以过来人的身份扶持着下一代青年电影人。
人物摄影/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与此同时,宁浩也是继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之后第四位迈入亿元俱乐部的内地导演,导演作品票房累计67.86亿人民币,吸金能力在华语电影导演中仅次于周星驰,位居第二位。
然而,在采访过程中,这位如此具有票房号召力的导演却和记者大聊电影的艺术性与文化性,建议年轻导演“忘掉商业这件事儿”。与观众通常意义上“认识”的那位商业片导演大相径庭,这是一个被误读的宁浩。
钢铁厂子弟的审美,直给不含蓄
宁浩出生于山西太原,父母都是钢铁厂职工,成长的环境影响了他的审美,“我喜欢那种钢铁化,粗糙的,不太精致的,有力量感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他喜欢在脖子上挂一条金链子,客串文艺片《桃姐》时,需要身着西服正装,他都舍不得摘掉。《黄金大劫案》有款宁浩肖像海报,海报中他紧紧咬合着用他牙齿作模设计的金链子,金晃晃的有点晃眼。而钢铁厂子弟的审美体现在电影中,就是“情节桥段直给,不绕弯子,热闹,并不含蓄”。
电影《黄金大劫案》海报
“疯狂”系列在商业上的成功正是宁浩这种审美创造下的经典案例,他已成为目前国内最具票房号召力的商业片导演之一。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拍的是商业片。就算是在今年春节档斩获22亿票房的电影《疯狂的外星人》,他也不认可“商业片”的帽子,“有特效就是商业片吗?它有没有你个人的美学?有没有对于群体文化的思考?这些问题决定了电影最终呈现的样貌。”
“如果以节奏快慢区分,《罗拉快跑》节奏快,它是商业片吗?”在宁浩眼中,没有商业片和文艺片之分,但工艺品和艺术品之间却有着明确的界限——作品是否具有独特的艺术表现。
如果一部作品放之四海而皆准,那它就是一件工艺品,如果离开这片土地、这个民族,这件作品就不成立,那它就是具有文化性的,是一件艺术品。“就像《疯狂的外星人》,中国人和外星人喝酒,求人办事,还谈起了生意,放在美国就不成立,这是我们的文化属性。”
电影《疯狂的石头》
宁浩的电影中充斥着大量黑色幽默和荒诞元素,他说,这是对后现代之于现代性的一种反思。因为早年受到很多导演的滋养,特别是像吴宇森、黑泽明、北野武、张艺谋等,都属于后经典阶段有一定文化、作者型的导演,用他自己的话说,“对我的影响有切肤感”。
昆汀也是对宁浩影响很大的一位导演,宁浩至今都记得第一次看《低俗小说》时的感觉,“有一种后现代解构的态度,刚好和我的绘画观相近,我也喜欢达利这一类的画家。”不过,他承认,自己的后现代部分中还残存着一部分现代性,“我也需要傻乐和,肯定个人价值的作品,也会有一些悲天悯人的作品,去想一想到底我们有多不容易”。
票房和口碑,不是衡量电影的标准
两部“疯狂”系列电影在市场上大获成功之后,2009年,宁浩拍摄了电影《无人区》,故事升级更加黑色荒诞,不过影片被“雪藏”了四年。很多人觉得这对于一个刚刚获得市场认可的年轻导演来说,会是致命的打击。但宁浩却说这很正常,“小时候在班里上课,你也不能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自由是相对的,是大家都理解的,并没有对我造成特别大的影响”。
电影《无人区》
宁浩及时做出了调整,在等待《无人区》上映期间还拍了另一部作品《黄金大劫案》。
当时他想做偏类型化的摸索,正好看了好莱坞编剧大师罗伯特·麦基的编剧教科书《故事》,就尝试着用类型化的方式来拍抗日题材。结果,麦基看完电影之后还发了一篇批评文章,宁浩就纳闷了:“我就是看着你的书拍的啊。”
在宁浩的所有作品中,《黄金大劫案》确实是口碑垫底的其中之一,但他并不会将口碑视为电影的绝对评价标准,他认为类型片观众和之前看“疯狂”系列的观众并不是同一批人,“奔着吃川菜的观众突然吃到一道上海菜,发现是甜的,可能就会有一些不好的评价,这很正常”。
《疯狂的外星人》上映后,也遭遇了同类问题,出现了两极评价,“想看电影背后一些文化梗的人可能会喜欢,奔着想要暖心的、感性的观众可能就不愿意看。所以,所谓的口碑到底是代表哪个群体的口碑?”宁浩也有点疑惑。
电影《黄金大劫案》
他在执导或者监制一部电影之前,总是有人说这片子不挣钱,“不挣钱就不挣钱了”,宁浩忽然提高了声音的分贝,“李白挣了多少钱?他一首诗的票房有多少?”他从来不用票房和口碑去衡量一部电影的价值,站在个人的角度去看,好作品应该具备文化性和艺术性,对他认识这个世界有帮助。如果没有,也可以当一个作品来看,只是在他这里算不上是一部好作品。
采访的前一天,宁浩去看他监制的另外一部电影的粗剪,发现剪得有点突兀,时间也变短了。导演是位年轻的新人,他说怕逻辑不清楚,观众看不懂,觉得电影不够商业化。
二人聊了很长时间,宁浩劝对方,“没事,钱是我投的,商业这事儿你把它忘了,大不了亏本,钱投出去,就得想到会亏,这都不重要。但你比什么都重要,你是不是能把你最有价值、最特别的导演性发挥出来,而不是为了电影短一点好排片。”
年轻导演顾虑的是片子长了可能会有点闷,但宁浩却坚持,闷就闷,“如果闷和你的表达不冲突,那就闷一点,有些事情不闷,就看不到”。
钱赔了以后可以再挣,但一定要让观众看到导演的特点,“忠于自己的表达,忠于自我,太想着票房,所有的技术动作选择上都是错误的。”宁浩用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分析着。
在创作中,宁浩从不考虑票房,但他在商业上几乎没失过手。“说实话,电影上映之后,有时也会想,票房多少了?”这就像上了牌桌,有气氛带着,但是过去之后就不重要了,“所以我这人也不赌,什么玩钱打牌我都不会,在气氛里高兴高兴,看看,一下桌就忘了。”对于宁浩而言,那些商业上的东西自己也设计不来,就算设计得来,也不爱干,“有那心思,哥们早年间就开矿去了,还拍电影干啥。”
选择年轻导演,最看重“文化自信”
2016年,宁浩推出“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签约了十几位新导演,扶持青年电影人,培养有态度、有视角的新电影,仿佛当年刘德华资助他的“亚洲新星导计划”,让观众看到了电影圈的薪火传承。
短短几年间,在电影行业播撒的种子获得了大丰收,他也成了众多青年电影人的伯乐。路阳导演的武侠片《绣春刀·修罗战场》获得了2.65亿的票房,也收获了业内的口碑。文牧野导演的现实主义电影《我不是药神》不仅收获了31亿票房,成为当年票房黑马,社会意义更远超电影本身。而申奥导演的《受益人》也即将于11月8日上映等待市场与观众检验。
宁浩和“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扶持的青年电影人。
作为监制的宁浩,在选择年轻导演时特别强调了几个品质,要足够本土,有本土自信,还要有当代性,以及个人的独特创意和趣味,“说白了就是要有足够文化自信的人。”
不管是做导演,还是做监制,宁浩在选人方面眼光一直很独到,电影《疯狂的石头》捧红了黄渤、徐峥等如今华语电影的中流砥柱,《黄金大劫案》又让“小东北”雷佳音跃入观众视野。
对于用人的秘诀,宁浩说,他了解电影这门手艺,知道这件事需要什么样的人能够干好。就比如沈腾,二人第一次合作是2014年的电影《心花路放》,沈腾客串了一个酒吧老板。其实,他们很早就认识了,沈腾还演过《疯狂的石头》话剧版,两人经常一块吃饭。虽然当时沈腾只是一个话剧演员,但宁浩却敏感地感觉到这是个好演员。2012年宁浩拍《黄金大劫案》时,本来男主角“小东北”定的是沈腾,但由于各种原因没能成行。2015年沈腾主演了《夏洛特烦恼》,一下子火了。
电影《疯狂的外星人》剧照
拍摄《我和我的祖国》中的“北京你好”单元,要找一个四川小孩,副导演找来一堆孩子,宁浩一眼就看出其中一个有戏,“我知道把他给扒拉出来,就能给我演好”。葛优在和这个叫王东的小孩配戏时赞不绝口,“哎哟,这怎么接啊,不能掉地上啊,接不好显得露怯。”电影上映后,周冬雨、大鹏很多演员朋友都给宁浩发来信息,问这孩子在哪找的,太厉害了。
如果将《我和我的祖国》中的“北京你好”单元算作半部作品的话,从2003年的长片处女作《香火》算起,宁浩至今已经拍摄了八部半作品。他轻描淡写地描述其整个创作过程“天天处于瓶颈之中”,在他看来,“拍电影有啥可苦的”,苦难就是事情的本相,人生就是不停地在瓶颈当中行走的。什么时候进入到了顺利的部分,那才要小心了,很可能会栽跟头。电影创作过程中的苦难对于宁浩来说,就是不停认识自己和探索世界的一个方式。在苦难中修行、寻找,获得更多安全感,所以就要一直干点什么。
宁浩小时候,家楼下就是动物园,每天路过的时候都会看到一只猴子没事儿在那晃一棵树。宁浩一开始还琢磨,它为什么要晃那棵树,是不是树的问题?但他转念一想:“它不晃那棵树,干吗呢?就整天在那坐着?所以它不如去晃晃那棵树。”他觉得人也同样如此,每个人都被困在这个世界上,困在了这一世,你总得去干点什么,你不干点什么,就会更加慌乱和无所依存。“如果什么都不干,那定力得有多强啊。我到不了那个程度,所以我就只能去晃树。”
【同行者说】
黄渤(演员):
我俩是同一天生日,都是处女座,不过通过认识宁浩,我才清楚地认识到什么才是处女座。他是极致中的极致,要求完美,拍他的戏,就得做好了各种吃苦的准备,在他的作品中想比较温婉地完成一段表演,是比较难的一件事。
宁浩与黄渤在《疯狂的外星人》拍摄现场。
宁浩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对于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折射出来的一些侧面的关注,他喜欢拍些小人物的荒诞故事。其实在我们的生活里面充满了荒诞,他能够很聪明地提取到,让观众也能感知到,我觉得这点是他特别好的地方。他喜欢钻,喜欢去探寻一件事情的根本是什么,甚至在创作的时候,会提到这些东西。有的时候也挺神的,他聊着聊着就聊到这些分子、夸克,这种微小的物质,为什么它的旋转方向和故事发生了某种必然联系。
不过,合作过程中,你说“臭味相投”也好,对于表演的审美,大家会有比较默契的地方。我们已经合作过很多部戏了,一晃整整13年过去了,确实蛮令人感慨的。这些年大家都有成长,也都有变化,挺感恩的,大家还有机会能在一起。
【同题问答】
新京报:这一路上,一直陪伴你的东西是什么?
宁浩:所有的创作人员,大家都在一个共同的目标之下,有着共同的艺术观,可能审美不见得一样,但我觉得那个场域是很重要的,不要变成一个功利的场域,这特别难。因为电影变成比票房的时候,就很容易把这件事功利化,而且我也不主张搞这种恶性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