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为何没拍出《哪吒》? 《哪吒》的最大缺点是啥?
《哪吒之魔童降世》票房超30亿元,动画学者深度解读现象级热潮
金羊网记者 李丽
8月9日,2019年度中国内地电影票房正式突破400亿元。根据相关数据,今年第4个100亿元的票房中,《哪吒之魔童降世》单片便贡献超过30%。此外,该片在连续14天获得单日票房冠军的强势下,8月8日累积票房突破30亿元,跻身中国影史票房总榜前八名。与此同时,《哪吒之魔童降世》也成为中国影史上第一部进入“30亿元票房俱乐部”的动画电影。
对于中国动画界而言,《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是第一部真正“出圈”成功的作品。纵然此前《大护法》《大鱼海棠》《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等动画电影均引发过关注,但只有《哪吒》引发了“全民买票,全民叫好,全民热议”的现象级热潮。
《哪吒》的成功是否可以复制?国漫的未来会否因《哪吒》而改变?人人叫好的《哪吒》是否真的“零瑕疵”?号称中国动漫最大基地的广东为何不曾产出《哪吒》这样的作品?羊城晚报记者近日独家专访广州大学动画系主任周鲒,请他从专业动画学者的角度把脉《哪吒》以及中国当代动漫产业。
作品
“这就是两个特殊儿童的故事”
“如果去掉‘改编’两个字,剧本几乎完美”
“高品位的想象力,在这一版《哪吒》里还未见到”
羊城晚报:作为普通观众,您看完《哪吒》是什么感受?
周鲒:说实话,我原本不太看好这个片子,但没想到看完之后还挺喜欢。因为工作原因,我经常在看动画、教动画、做动画、评审动画,所以看动画片的时候,很容易就出现中途看不下去的情况。但看《哪吒》,我居然两个小时没走神。这种状态平时很不容易达到。
羊城晚报:影片打动您的是什么,能举例说说么?
周鲒:我原本对这部片子的口号“我命由我不由天”本能地不太喜欢,但看完之后,我觉得这句话其实总结得很对。它其实说的不是哪吒的“命”,而是所有人给哪吒贴的“标签”。他不要这个标签,他要自己给自己的人生下定义。我看完之后,想起了之前我做关于残障儿童的公益艺术活动。从哪吒和敖丙的出身来看,他们其实就是两个特殊儿童啊,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这个设定,我个人很有共鸣。
羊城晚报:从剧作的角度,你觉得《哪吒》对传统IP的现代化解读,思路是否正确?
周鲒:这个剧本如果从改编《哪吒闹海》的角度来看,那有很多毛病可挑,比如悲剧感不够啦,比如为什么会有哪吒和敖丙双主角啦。但如果你去掉“改编”这两个字,这版的《哪吒》几乎没有任何毛病。那到底哪种思路正确呢?我举个例子,皮克斯的《寻梦环游记》文化IP来自墨西哥,但影片只是把那些当成了元素,自己又从中挖掘出了一个新的命题:肉体的死亡不重要,没有人记得你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死亡。这个新命题很厉害,它能激发每一个人去思考生死。美漫都是这样,总是跟着市场走国际化路线。《哪吒》也是一样,虽然里面有四川元素,但它没有局限在那个小地域文化里面。效果好不好?我有个当纪录片导演的朋友带孩子去看《哪吒》,这孩子上五年级,之前是标准的“复联”粉丝,但他立刻就爱上了《哪吒》,当他听说以后还会有“封神宇宙”,整个人兴奋得不得了。这才是30亿元票房的最大基础。
羊城晚报:《哪吒》真的没有任何缺点吗?
周鲒:作为动画人,假如非要从鸡蛋里挑骨头,那还是有的。你看《千与千寻》,接近20年之后再次放映,还有这么多人去怀旧,这肯定不光是因为制作好,还因为它里面有一些东西,能在这些年一直伴随着一代人成长。时间褪去的一定是精彩的打斗、炫丽的特效,那留下的是什么呢?是千寻搭乘的那一辆海中火车,是那种动画所独有的跨越时空、穿越人心的“心中秘境”……像这种高品位的想象力,在这一版的《哪吒》里面,我好像还不曾见到。或许是导演太害怕观众走神,于是不敢放置一些“时间彩蛋”吧。但这个东西,1979年版的《哪吒闹海》是有的,那只鹿带着哪吒的灵魂在天地间奔跑的镜头,会永远留在一代人的梦中。
产业
“并非单项最佳,但整体最好毋庸置疑”
“这次的分工合作,恰是中国动画工业化的体现”
“《哪吒》是树,而广东动漫人选择做‘离离原上草’”
羊城晚报:《哪吒》发动了动画界很多力量去制作,比如先后动用1600多名动画制作人员,找了很多公司分头去做同一个镜头然后挑选一个来用,等等。从您的专业角度看来,如今《哪吒》的成品是否能体现中国动画的最高工业水平?
周鲒:《哪吒》一定是现阶段中国动漫的最高水平,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这个“最高”,说的是整体,而不是单项。比如镜头,一定有比它更好的;比如特效,也一定有更好的。但我们说“工业水平”,那核心就是各工种的合作度。从这一点来说,《哪吒》已经是目前最佳。它就像一道菜,各种原料都齐,配起来味道也不错。
羊城晚报:关于这一点,也有不同意见,比如有观点认为,正是因为现在中国动画的工业基础不行,所以哪吒才需要做五年,才需要一个镜头找那么多分包公司做。您的观点呢?
周鲒:我认为恰恰相反。如果所有活都自己干了,那是手工作坊、单打独斗、个人艺术家……反正不是工业化。你看看汽车工业,多少家零件工厂在为做一辆汽车而合作。你再看迪士尼和皮克斯,人家的工业化体现就是连一个毛发都有很多人去做。《哪吒》也是一样,正是大规模的工业化合作才产生了今天的精品。相比起来,前几部国漫作品包括《大圣归来》还没有完全达到。
羊城晚报:《哪吒》还有个事情挺有意思的,有个分包公司的制作人员负责做“申公豹”,结果做崩溃了,辞职去另一家公司,没想到这家公司也接了《哪吒》,于是这个人继续做“申公豹”……有观点认为,这反映了中国动画人才的缺失。您作为大学的动画系主任,了解到的现实是怎样的?
周鲒:我觉得外界对于“教育对行业人才的培养”一直有某种理解误区。大家总是觉得要“先有人才,才有产业”,但其实所谓“产业人才”,一定是“产业在先,人才在后”。
羊城晚报:那么《哪吒》的成功是否能有效地促进产业的发展,继而推动动画人才培养呢?据我所知,现在很多学动画的学生毕业后却选择做游戏。
周鲒:其实动画专业在这20年来发展很快,几乎每所高校都会有,但学生的就业情况却屡屡亮红灯。说到底,还是因为产业没上来。我个人认为,《哪吒》的成功肯定会促进专业人才的培养。像我的研究生,都对《哪吒》抱有很大的兴趣和热情,都去影院二刷三刷了。过去学动画的学生很多都去游戏产业了,为什么?因为做动画收入低,但游戏产业有钱嘛。可现在《哪吒》票房超过30亿元了,大家都看到产业兴盛的希望了。我有个做别的产业的朋友就很羡慕,他说:还是你们动画界好,赢得市场就赢得了一切。他的意思就是:这个行业还是挺公平的,用票房就能说明一切。
羊城晚报:广东有很多动漫公司,广东动漫的市场占有率曾连续领衔全国。但为何《哪吒》这样的作品没有产生在广东?在“国漫崛起”的大背景下,广东动漫IP以低幼题材为主的情况是否需要改变?
周鲒:在我看来,如果国漫是一片大森林,那么广东动漫就是其中的草,而《哪吒》和《大圣归来》就像大树。《哪吒》票房30亿元了,那是参天大树,一眼就很容易看到。但是,一片森林里不能只有大树啊。像《喜羊羊与灰太狼》系列诞生十几年了,豆瓣评分或许不会太高,但市场占有率一定是最大的,对中国动漫氛围的营造一定是影响最大的。《开心超人》系列、《猪猪侠》系列等等,都是。我觉得广东的动漫人是甘心乐意地在做草,至于草里面能不能长出大树,那是时间和几率的问题。跟《哪吒》和《大圣归来》有大资本介入不同,广东的动漫人在资金上不太占优势,他们都是一步步踏踏实实做市场、做氛围的实干心态。如果没有这种“离离原上草”心态,他们坚持不了那么久。